早春二月 雪峰晖映

2019-03-12-20:24[来源:德孝网][作者:管理员][浏览量:1639]
早春二月  雪峰晖映
——我师陈早春先生
作者:王 超 逸
 
本文作者王超逸(左)与陈早春先生
 
        夜行者,只需一点灯火,就能熬到天亮,走出误区,走出暗夜,走向黎明,见到曙光。
        陈早春,我人生探险途中的一盏大灯,引我走近鲁迅,走近冯雪峰,以雪峰的理想信念为准则,涵养自己的情操、学养及卓识,在通往真理的道路上,一步步艰难地前行。
        最是沐承师德,赓续师风,难忘师恩!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京城求学,倏然间就到了毕业论文开题写作阶段,那时根据我的研究方向和我的导师乐黛云先生对我的期望,我的选题是对我国大文艺理论家冯雪峰文艺思想的研究,方向是比较文学,方法是比较研究。
        说起我的选题,又要追溯到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散文》杂志。大概是1981年,我接触到了该刊某期上的一篇人物回忆文章——《萧萧秋风忆故人》,作者是宓乃竑。在文章的最后,作者凝重的喟叹:“冯雪峰同志离开我们已经五年了,他有缺点,有错误,但他几十年忠心耿耿、无私忘我,任劳任怨的为党、为祖国、为人民努力工作,立下了卓越功绩。虽然,斗争的曲折,使他一时失去了共产党员的称号,但是,曲折的斗争,却使他永远保持着共产党员的高尚情操。”那时,冯雪峰刚离开我们五周年,作者追忆他的师长兼好友冯雪峰,由此,“冯雪峰”这个名字给我留下了最初难忘的印象。他的传奇般的经历,他的曲折厚重的历史,他的对鲁迅精神的担当,他的博大精深的思想理论,他的忠贞不二的赤子之心,他的饱受屈辱的超人的忍耐力,像一块磁铁,深深地吸引了我,又像一个解不开的谜,让我痴迷探索,苦苦思考,难以得到答案。
        那一年,我18岁;那一年,正是鲁迅诞辰百周年;那一年,父亲应我的请求,给我从北京扛来珍贵的16卷精装本《鲁迅全集》。16卷,整整五十元人民币。在农村,是可以娶一个漂亮媳妇压寨的;那一年,我自学读完了林志浩著40万字的《鲁迅传》;那一年,其实我还在中学读书,还有高考的第一任务。
        一个长于思考的人,当他在人生的起点,往往他所遇到的一个也许在别人看来不足称奇的人物,但在当事人来说对其一生都将产生莫大的影响。就这样,循着鲁迅,背着冯雪峰,我蹒跚地迈开了人生的第一步。
        1988年的冬天是个暖冬,我提着家乡寄来的一小口袋香稻米,毛毛糙糙就闯到了冯雪明的家。雪明是冯雪峰的女儿,当时在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工作,记得由我的导师引荐,按照口袋里装的冯家的地址,我轻轻的叩开门,说明了来意,雪明待我很是热情、客气,但是,她说,对我父亲的思想我没有研究,我大弟(冯夏熊)对父亲思想有研究,但是他现在香港,我推荐你去见陈早春,他对我父亲思想有研究。陈早春,湖南邵阳隆回人,现在社里主持全面工作。当我起身告辞时,雪明喊我暂留一会儿。她到了另一房间,打开箱子,从箱底拿出了一本《雪峰寓言》赠给了我。
        毕业论文辅导的时间十分紧张,汤一介院长邀请的导师都是一时之选,他们中有张岱年、季羡林、杜维明、厉以宁、陈鼓应、李泽厚、戴逸、陈其南、王振邦、庞朴、乐黛云、李中华,堪称是一代硕儒和一代俊彦。我们都万分珍惜授业的日日夜夜和时时刻刻。之前,我已和陈早春通了话,他刚从外地开会回来,答应我明天晚上他在社里等我。下课后已是傍晚,京华烟云地已经华灯齐放、万家灯火。我来不及吃饭,为了节省几个铜板,跳上公交车,不知倒了几条线路,才懵懵懂懂来到出版社大门。当我气喘嘘嘘地叩开传达室,传达上值班的人正在自己修补自行车内胎,刚要开口,传达上的人先说,你是那个小王吧?我们社长已在办公室等你好久了。到了陈早春办公室,他给我冲上茶,我按照预拟的提纲一一问答,其实,那一晚的问答求教基本上是哑巴和聋子在对话——他那带有浓重乡音的湖南话,我基本没听懂,但是,还要不时诺诺,不懂装懂。谈话间,陈老师不时起身为我找史料,征引诸家观点。他踩着方凳从书橱顶上迟缓地双手举下布满灰尘的厚厚的杂志,然后下来板凳弯下腰将杂志放在楼板上,花镜摘下也放在地上,又蹲在地上一本本索检,最后,他接过我的笔记本,在背面写出了一长串鲁迅研究专家和雪峰研究专家的名单:陈涌、秦牧、王瑶、王士箐、林辰、楼适宜、唐弢、严家炎、刘再复、孙玉石、朱正、万家骥、包子衍……嘱我可按图索骥,竭泽而渔。
陈早春老师赞赏鼓励我理论研究的锐气和勇气,但是,以我的理论储备和小小年纪、浅薄阅历,不赞成我弄的主题那么宽、那么大。他说我与其一锅煮,不如分灶研究。对雪峰寓言的研究国内尚无人着手,若能在此破题,有所阐述发明,当功德无量。在陈老师和书院导师的悉心指导下,我比较顺利地完成通过了我的论文。
        陈早春和我,我们由此结下了30多年的师生情谊。
        现在想来真有些后怕,那时的我真是太聪明了——陈早春,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大名鼎鼎的《当代》杂志、《新文学史料》杂志的主编,全国政协委员,可谓是文化界、编辑出版界的名流大家。一个25岁的乡野小子竟毛手毛脚地撞开了他的办公室,可见陈老师他的天真野趣的本性,可见在那个桃花盛开的季节,中华大地上所激荡的那种万物复苏郁郁勃勃的生机和阳气。
 
 
        2012年春节后,我带全家到陈早春老师家中看望老师和孙佩华阿姨,我的师妹陈小君已在美国加州工作多年,我的小女王儒雅也在美国亚利桑那大学读书。我知道节后老师老俩口要到美国呆一段时间,因此既是探望,又是话别。我们谈的又非常尽兴。他问我在外地工作是否方便,是否习惯,我一一具答。我们又谈到不少文坛掌故,鲁迅、冯雪峰、茅盾、瞿秋白——鲁迅的死因,鲁迅病中写的《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一文的权属问题,瞿秋白曾为茅盾《子夜》的初稿明显公式化、概念化提出中肯意见,还谈了《鲁迅全集》第三卷《华盖集》中《忽然想到》(七——九)一文因一条关于恒河和印度佛教的注释而涉及到的印度文化专家金克木和季羡林,又提及陈涌与其说到周海婴父子俩涂抹得鲁迅不人不鬼等等,海阔天空。这些零星的关于现代文学文坛掌故的交流,在后来陈老师出版的《蔓草缀珠》(增订版)中,以《为鲁迅代笔——近四十年前听冯雪峰闲聊》为题作了集中归纳整理,作为珍贵文献史料公诸于世。
        记得老师在他回忆冯雪峰的一篇文章——《夕阳,还在放光发热——追忆冯雪峰的晚年》中说,他入党时冯雪峰很庄重地赠与一部德文版的《马克思纪念册》,并有雪峰的签名。我按耐不住久存心底的一份好奇,藉此小心翼翼地恳求老师可否方便能找出雪峰赠与的珍贵礼物,让后学一瞻前辈们的情谊。老师听后默然无语,起坐后缓缓地到了他的书房兼卧室,不一会儿捧出了《纪念册》,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国马恩列斯学院在社会统一党指导下编的,于一九五三年“马克思年”由狄茨出版社出版。打开书,映入我眼帘的是——“早春同志入党纪念。冯雪峰。一九七五年十月”。字迹娟秀、工整、严谨,释我多年挂怀。
        此次看望,老师和孙阿姨兴致颇高,谈起了他退下来后的生活情趣,遂在他不宽敞的书房展纸研磨,挥毫写下了他不久前创作的一首新诗。
闹市街边行行树,不如荒野漫坡松;
铺天翠绿栖千鸟,盖地浓荫走百虫;
时抱呼风唤雨志,常成攫雾拏云功;
老来枝叶枯槁矣,犹是霜鳞雪爪龙。
        观诗境阅诗心,诗章集中抒发了老师“荒野漫坡松”,“霜鳞雪爪龙”的生活观、人生观和美学观。诗中呈现的“松”的形象,也许唯有一个“野”字方能点睛概括。这不正是老师的人生写照吗?
 
 
        2016年是冯雪峰逝世四十周年,长期以来,希望读到《冯雪峰全集》是理论界、史学界、文艺界共同的心愿。
        2016年12月中旬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冯雪峰孙子冯烈同志的电话,邀请我参加即将于当月25日下午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召开的《冯雪峰全集》出版座谈会暨新书首发式。
(王超逸与冯雪峰的女儿冯雪明合影)
        这次大会由中国作家协会、中国出版集团主办,人民文学出版社、义乌市政府承办。届时,冯雪峰家属及相关亲友、研究专家等都将出席会议。
        这次大会我等待了35年,是皇天对我的恩赐!
        冯烈同志告诉我,这是陈早春叔叔特意安排,嘱他邀请我的。并说,王超逸是你爷爷的超级粉丝,此等大会,不能少了他,一定要满足他的心愿。
        当时,我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立即微信告诉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弟弟和朋友们,让亲友们一起分享我的快乐。
        《冯雪峰全集》全面汇总了冯雪峰在各时期、各领域的创作,除文学和翻译之外,还收录了冯雪峰的书信、日记、编务文稿、政务文稿函件和外调材料等,全面反映了冯雪峰一生的社会活动、文学成就,是一部承载着丰富内容,超乎文学意义之上的大书。
        《全集》的编委会主任由古稀之年的陈早春老师出任。他是冯雪峰传记的第一作者,也是冯雪峰研究领域的开拓者和奠基者。他辞掉了赴美探亲签证,坚持数年,主持了这项浩大的工程,全身心融入在冯雪峰的精神世界里。《全集》的编辑、出版和如潮好评,成为他一生事业的圆满功德。
        2016年12月25日,十二卷新编精装本《冯雪峰全集》在社会各界共同的期盼中终于面世。老师抱病和他的老伴孙佩华出席了座谈会暨新书首发式这一庄严时刻,但是,遗憾的是会上老师孱弱得竞不能亲自讲话,他的讲稿只能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主管的《新文学史料》杂志的主编郭娟女士代为宣读。他全程参会,倾听每一位与会者的发言。
会议间隙,我搀扶老师起身到旁边卫生间,我宽慰老师说,待春节后,立了春,阳气上升,您的身体就会慢慢康复。他半风趣半悲伤地说:“还不知道能挨过春节了吗?”听了老师的话,我心戚戚焉。
        会后不久,我携妻女到老师府上探望,老师赠送了我一套《冯雪峰全集》,当时,老师久病缠身,手微微颤抖,已是苍苍白发,俯首亲笔在《全集》第一卷的扉页上题字签名:“王超逸老友留念,二0一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北京”。孙阿姨从柜子里拿出了事先备好的扎带,迟迟缓缓地精心将那一箱著作捆扎好,以便于我扛在肩上。
        “老友”的称谓,给了我强烈的震撼和冲击,我这样的后辈,怎敢妄自承受这无尚的荣光呢?这个签名,表达着老师对我难以言传的托付,肝胆相照的忘年之情。在鲁迅、冯雪峰研究的道路上,老师对我寄予厚望,作了最后的嘱托,用尽最后一口气,又把我向前推进了一步。
        洁如雪,高似峰,一个精神探索者,又在途中看到了路标,看到了对岸那座忽明忽暗的灯塔,那座白雪皑皑,高耸云端的雪峰。在路上,用恩师和自我的可怜的有限的生命作燃料,支撑我追寻着鲁迅、冯雪峰的脚步……
 
 
 
   
 
        陈早春老师是学界公认的鲁迅研究专家、冯雪峰研究专家。
        老师以其一部评论、两部论文、随笔散文集《冯雪峰评论》(与人合著)、《绠短集》、《蔓草缀珠》行世,我读了又读。在《蔓草缀珠》中读到了《回望雪峰》一文,那是多么温情,多么至情至性的文字。我小女出国深造时,还特意嘱她将这部书带到了美国。
        不知有多少年,有多少次,当我每次抱着鲁迅、冯雪峰的著作,那温度,那纯度,那圣洁度,那甜蜜度可以说是比拟于曾经拥有过的姑娘的情书的心跳的。
        遗憾的是,我自知自己心性才份不足,后来在1989年之后将学术研究的方向从比较文学、中外比较文化理论的纯人文学科专业不得不调到了企业文化和管理哲学的应用学科上了,陈老师又以极大的包容支持了我的选择。多年后,中国文化研究会企业文化专业委员会决定由我领衔做主任委员,又决定聘请学术委员,我忐忑不安的征询老师是否愿意接受聘请的意见,老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并在台灯下立马填写了《档案表》。他还说,我与贵会理事长柴老(柴泽民——新中国首任驻美大使,国家外交部原副部长,曾任驻五国大使)在全国政协一个小组。我知道,此行道并不是老师的本行,他对于社会兼职大多都婉拒了,这次几乎是例外。北京大学出版社副总编张文定先生曾当面对我说,你的导师陈社长是位谦谦君子,是真君子。作为同道,文定先生的话更让人心服。
        虽然转向经济管理学研究,但是,念兹在兹,一直心有不甘。似乎30多年的管理学研究是余事,真正心底深处的爱还是鲁迅、雪峰和以鲁迅、冯雪峰思想理论为象征、为代表的艺术哲学、文艺理论、文学批评和文学创作。
        我推论,鲁迅、瞿秋白、冯雪峰、茅盾是完全可以与俄罗斯的“车、别、杜”、普列汉诺夫齐名的世界级大文艺理论家。历史越久远,冯雪峰文艺思想和文艺理论的世界意义会看的越清楚!
        我常常在思考陈早春老师的理论渊源和高度。我可以无愧地说,我是在陈老师生前系统研究他思想的唯一的人,2012年《躬耕》杂志刊发了我较全面研究陈早春老师的作家论——《在鲁迅的旗帜下——记陈早春先生的几个侧影》(《躬耕》杂志2012年第六期)。如果时间从容的话,是可以彻底研究陈老师的理论、思想、成就和贡献,从而确立陈老师在文艺理论史、出版史、鲁迅学史、冯雪峰研究史、郭沫若研究史、中国散文史上的地位的。
        2004年,值中国文化书院成立20周年,由王守常、张文定二位先生主编了一部90万字论文集,以为纪念。我应邀撰写了《书院与经世致用、知行合一》的回忆文章充数其中,对以鲁迅—冯雪峰—陈早春为脉络的这些思想人物对我的影响作了如下回顾和总结:
        “一个人习惯和性格的养成,往往受到他的职业、所从事的研究领域的影响,尤其在其价值观和思维方式尚在成长发展阶段的时候,这时他的精力所倾注于其中的领域、客观对象对他的影响是巨大的,有的甚至影响了他一生的命运。书院集当代中国知识分子之大成,形成了—个名士派。这尤其表现了知识分子人格、思想、思维的独立。这在书院形成了传统。我的研究领域是雪峰思想。雪峰是举世公认的鲁迅的学生和战友,是鲁迅研究的通人。他的丰富的思想、坎坷的遭际是与中国和国际左翼文艺运动的兴衰密不可分的。在我多年的研究冯雪峰的工作中,一个时期也模仿继承了雪峰习惯和思维的诸多方面。有合时宜的,也有不合时宜的。个人与环境有诸多的不谐调,碰了不少的钉子。这与纯学者的平情的观察与分析是两个路向。事后我想,在潜意识中还是受着了雪峰的教育和影响。”
(引自王守常 张文定主编《中国文化的传承与创新》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6年)
 
 
        2018年7月2日上午,正在忙碌的我突然接到师母孙佩华的电话,说老师因病于当日8时04分在北京航天总医院逝世了。这个噩耗犹如晴天霹雳,一下子把我震晕了,麻木了,断片了。几分钟过去,知觉似乎有点儿恢复,但意识还在顽固地抵触这个噩耗。是啊,3月初,也就是刚过春节,我和孙阿姨还在交流老师的病情,商榷延请名医的方案,那时虽觉病情凶险,总觉得还是有法子的,老师是可以打过这一关的。但当看到微信朋友圈里各种悲悼的信息,终于明白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了,顿觉撕心一样的难过,被长辈、被老师、被朋友、被灯火抛弃了的感觉,哽得我久久缓不过气来。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骤然回首,老师已是历史中人。
        回望历史,在我的成长的足迹中,老师竟然给了我那么多的财富,这财富带来了大山般的压力。鲁迅——冯雪峰——陈早春,把他们一百多年的精脉华章连成精神上的谱系,需要我等后辈脚踏实地付诸实践行动,百折不挠地勇往前行。
 

(王超逸、王儒雅祭拜陈早春老师)
        一切过往,皆为序章。
        “我们这里所说的一切,只能算是在遥远的地方,在疾驰的车厢里,回望一下这常年封冻的雪峰。它寒光逼人而耀眼,而且它经历过多次雪暴,一片迷茫,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它的峰脊。聊可欣慰的是,现在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已不再是雪盲了,到底看到了这迷茫的雪峰!”(陈早春:《回望雪峰》)
        我们这里所凝望的一切,也还是在那早春二月里,在那发陈出新的季节里,天地俱生,万物以荣,笼罩雪峰的迷雾缓缓消散,我们到底将要看到夏的蕃秀,秋的丰收了。
 
                                                                                                         2018年12月20日


(原刊《中国人物传记》2018年第12期,该刊由中国报告文学会传记创作委员会主办)




(编辑    张峻峰)